歌曲余生抱歉的视频(余生欠自己一个抱歉)

□谭泊

父亲突然跟我玩了一回幽默。

那天，靠坐在躺椅上的父亲一见到我，便举起双手，像是在跟我打招呼，更像是在做一个投降的动作。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表情，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，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：“搞一块牌子，写上两个字。”

我走到他跟前，好奇地问：“写上哪两个字？“

“抱歉。“

这一次，88岁的老父口齿清晰。

哦，父亲奇怪的举动，原来是要举一块牌子，上书“抱歉”两个字。

父亲，又在玩幽默吗？他曾是东海舰队的一位优秀的报务员，复员后做过十多年的民办教师，教过初中地理、物理，也算是一个文化人。在他行动自如的时候，特别是在那些开心的日子，他常常玩一些幽默———那是他仅有的一点自恋———他自恋地认为，有文化的人，才懂幽默呢。

而现在，父亲想举一块“抱歉”的牌子，那是他别有意味的幽默吗？

父亲想对谁举牌示歉呢？

在老家，父亲是出名的“老实人”。那些年父母吵架，母亲总是说父亲“侬只会屋里三根椽子下面逞逞强”，到了外面，父亲就是一个斯文又酸腐的文人。1米82的大个子，没有一个人怕他，除了我们兄妹仨。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在外面发火，是在有一年的夏收夏种“双抢”季，因为农田灌溉水的事，父亲破天荒地跟一位绰号叫“小个头”的年轻人发生了正面冲突。那年我已12岁，哥哥18岁，我们两个也蠢蠢欲动地在一边助阵。没想到身材矮小的“小个头”居然有勇气冲着高大的父亲吼叫道：“有种的话，我们个对个单挑！”

这样一位厚道的人，有谁，需要他在暮年时光，举着牌子，道一声“抱歉”？

父亲想举牌示歉的人，也许，是前阵子住院时同病房的那位病友。

那次，父亲以前所未有的爽快态度，顺从地去了医院，临行前，还交待陪同的姑妈多带些衣物，准备多住些日子。他对医院的信赖正与日俱增，每次到了医院，那些日常遭受的病痛折磨总会神奇般地消退。这一次，他准备在医院好好住上一阵子，“用盐水把体内的病毒都冲洗冲洗掉”。

但是才到了第四天，陪同的姑妈就来电说，老头子想要出院了。他说，该查的都查了，该用的药都用了，身上的水肿也退了，再呆在医院有啥意思呢。

我再三劝说，他终于同意再住一些日子。但到了第二天上午，姑妈来电说，老头子今天一定要出院了，怎么劝都没用，手续都已经办好了。

在接父亲回家的车上，姑妈悄悄告诉我：同病房的是一位心脏有问题的人，你爹晚上不停地咳嗽，那位睡不好了，一直在骂人……

父亲也是一位无助的病人。他不太可能听清楚对方在骂什么，但一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影响到了对方。他无力也无法向对方解释什么，就像多年前在许多事情上他选择息事宁人一样，这一次，他选择了提前出院。

我想，父亲当时肯定在想，如果有一块写着“抱歉”的牌子，那么，他一定会很诚恳地举着，让对方看到，抱歉，对不起了。

父亲还想对着谁，举牌示歉呢？

年迈的父亲，大部分时侯足不出户，不与外人接触。除了姑妈常年陪护他，儿女们时不时地回家看望一下，几乎就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全部接触了。那么，他还想向谁致歉呢？

最近一年，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，“警报”拉响过几次，好在每次都是虚惊一场。不久前的一个晚上，姐姐来电，说父亲感觉胸闷，透不过气来。我匆匆赶回家，父亲躺在床上，一脸难受的样子，但坚决地说，他不去医院，只要给吃几粒保心丸就好了。

那天晚上，父亲的脸上，除了难受，还有一种说不上的复杂表情。他一面呻吟着，叫我们给他几颗保心丸，一面伸出一只手，朝我们无力地挥挥，不知要表达什么意思。我们兄妹几个立在床前，一边嗔怪老头子不听我们的话，执意不去医院，一边赶紧联系熟悉的医生，咨询保心丸的用法。然后，姐姐急急忙忙地赶去卫生院配药，我们则无奈地陪护在一侧。

好在那晚父亲的感觉是对的，几粒保心丸吃下去后，他的状态很快就有了恢复，呼吸变得平和，脸色也红润了许多。然后，他便又一次地朝我们挥手：你们赶紧回去吧，我没事了。

那晚，我还隐隐听到了父亲模模糊糊的一句：对不住哦。

我猛地一惊，然后，装作，什么都没听见。

父亲，你是在向我们致歉吗？

生老病死的规则是如此冷酷。翻看老相册中那个英俊的年轻父亲，遥忆孩提时代那个挺拔的中年父亲，回想刚刚拥抱夕阳时那个豁达开朗的老年父亲……那时，父亲对于人生的理解，就是好好地活着，不给自己加负担，也不给人家添麻烦，然后，坦然地走向终点。但是现在，一切好象都在悄悄地改变———对于死亡的认知，对于自身的把控，对于他人的依赖，一切，好象都变成了父亲曾经讨厌的样子。

姑妈说，接下去，你爹肯定还要经历好几次这样的折腾呢。

我们当然知道。父亲也知道。可是，在生命的规则面前，个体的抗争无疑是脆弱的，根本无力回击。余生，他唯一能够回应的，就是对这个世界上依旧还在热切关心他的人，说一句，抱歉，对不住哦。

而现在，他甚至还在担心的是，哪一天他连那句话都说不动，或者说不清了———到那时，他也许就想着举一块牌，告诉这个世界，抱歉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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